Least Affection

透明电子屏幕上闪着微弱的光。休眠状态下的主机，发出微弱的鼾声。这个设计是第一代的操作系统中最不受好评的，因此在推出第三代之后就被彻底去除。但闵玧其自己依然保留了。他躺在床上，没有睡。
在尽量狭小的空间里，他时常幻想自己是米开朗基罗，日复一日，躺在纤细的脚手架上，在西斯廷教堂里创作壁画。他特意买了高度近乎要卡到天花板的双层床，睡进去之后，连侧身的空间都没有。于是他才能安心地睁着双眼，看着他伸手就能触及的墙壁。

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他在黑暗之中抚摸着，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慢慢地平静下来，由着睡意笼上心头。

“Mr Yoongi。”
系统的声音从床板底下一点点渗进他的梦里，唤醒他。有那么点蹩脚的韩式英语，是闵玧其特意设置的。对比了太多条音轨，即使那个人从未说过这个词，也还是可以很好地还原他的声音。

“嗯，我醒了。”
锁骨上的那一小点纹身，早就不疼了，但每一次起来，却要习惯性地抚摸，确认。闵玧其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Loft的好处和坏处，都非常显而易见。二月的冷风，让闵玧其的手指冻得通红。高额的暖气费用，导致他用了一个月之后就放弃了。他走到开放式厨房，从恒温箱里取了水壶出来，倒了咖啡。是昨天剩下的，还有一点温热。玻璃上的投影改变了，是夏日滚烫的阳光照射着海滩的影像。
“谢谢。”闵玧其轻轻地说。
“不客气。”系统音妥帖地回复。“您今天有75条代办事项。”

电子屏幕上列出了具体的操作细节。一天的工作又要开始。闵玧其戴上眼镜，把手指放在虚拟键盘上。

“今天是您设定的特殊纪念日，已经为您订好晚上九点的车票。”

订阅车票的邮件显示在左侧的窗口里面。闵玧其伸出手指，没有把它点开，而是划到了垃圾箱附近。

“需要取消订票吗？”

初代的系统音不带情绪的提问，让闵玧其有些安心。

“不，我会去的。”

*

他久违地做梦了。
在夜间巴士上，他让对方睡上铺，但对方百般地坚持说自己没有关系。
“哥，我已经躺好啦。”
他有点撒娇一般地说着。其实根本连床都算不上，只有几根简易的绑带勉强固定住，上面的人躺上去之后，下面几乎没有移动的空间。
后来，隔了很久，他说。哥，我第一次看到天从黑漆漆的样子变成蓝色，透明。从那条窗帘的缝隙里。躺着看，觉得好幸福。因为是我们一起在旅行。

微笑。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蔓延的笑意，最后总能感染到自己。

他醒过来的时候，摸到自己的嘴角。

在梦里，只有在梦里了。

“Mr Yoongi, 现在是晚上七点。”系统音平稳地告知他时间和前往车站的最快路线。闵玧其穿好了外套，吃了一小块曲奇，算作是晚饭，出门。

前往宫岛的特快列车，每年只有这一天的一班。
周围三三两两，有中年夫妻，也有看起来像是母亲的女子带着露出天真笑容的孩子，仿佛是要前往某一个夜色之中的游乐场。气氛不算太过沉重。列车驶入车站，闵玧其随着人流进入车厢。每一个位置上都有呼吸面罩，保护服。他穿戴好之后，系好了安全带，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等待。身边的人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乘坐，和他一样都比较快速地准备好了。两人没有搭话，但互相点了点头。

“各位旅客注意，由于乘坐本次列车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请在您座位前方的电子屏上确认您的车票与电子保单，谢谢配合。”

在列车系统音的提示下，所有乘客陆续确认了自己的电子票。列车缓缓启动，在进入隧道之前，闵玧其闭上了眼睛。灼热和震动比想象中要来得猛烈，他紧紧抓住扶手，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

*
沙滩的余温让闵玧其迷了路。

他提着鞋子起来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橙色的阳光早就浸透在海水里面，没了透亮的痕迹。远处他甚至已经看不见灯光。

他躺在沙滩上睡着了。

头发和T桖里面全都是沙子。他用手不停地挠，也还是摆脱不掉那些细腻的砂砾。他很明确地记得自己做了梦，带着温度的梦。手上和脸上还保留着太阳晒过的温度，明天大概会变红吧。虽然抹了那么点防晒霜。
是对方给他涂的。

额头上一点，手臂上一长条。躲躲闪闪打了一架，真正抹开的没多少。那个人又是笑又是生气，试图把闵玧其推到海水里面，不过没成功。他跑得很快，但闵玧其无论如何都能追上。最后心平气和地坐着看了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年纪小一点的男孩把手放在膝盖上，由着闵玧其捏过去，玩得不亦乐乎。指间的碰触逐渐已经无法叫人满足，他把他压在身下，仔细端详他锁骨上那一寸喜欢得过分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覆盖上去。
他从的下颚，一路吻到他的下唇。

哥，会不会太喜欢我了。

他的问句，得寸进尺，却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自己先羞红了脸。

怎么就睡着了呢。

海水的声音失去了余晖之下的温柔。他沿着山的那边走，记忆中停车场的方向。毯子挂在肩膀上，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收走了。还好沙子足够软，也足够暖和。他伸手在口袋里摸手机，只有5%的电。

一个未接电话。

他要是接到了，该有多好。

*

在那一次星际旅行中发生意外事故之后，所有穿越虫洞的研究项目都被政府暂停了。唯一保留的，是每年开往出事地点的列车。
半透明的悬浮状的墓碑，里面保存着每一个遇难者出发前的留言影像。

他始终庆幸自己是那么喜欢那个人的声音。

仅次于他的身体。

靠记忆铭刻的每一处，都有让他欲罢不能的魅力。他的大腿内侧的皮肤，他膝盖上的疤痕，他的锁骨。

他用手去触碰那个会动会笑的脸庞，手指触到透明的空气。

他告诉自己，会早一点回家。

哥。他这么说道。

如果你和我一起来多好。

*

“我回来了。”

闵玧其推开门。随着他的话音，整个房间从漆黑一片慢慢苏醒，亮度一点点上升，暖黄色的光，落在每一处角落。
闵玧其把方便面拆开，取出调料包，把各色粉末和脱水蔬菜倒进碗里，掰开面饼，加了热水，等待。

“旅途顺利吗？”

闵玧其捧着碗，坐到主机面前。他没有回答，只是担心有点颤抖的手，会把滚烫的面撒在电脑上。他机械地进食，眼睛盯着屏幕上显示着时间的数字。

他其实记不清了。
他在他出门之前为他围上了厚厚的围巾，听朴智旻第无数次假装认真地责备他把自己的声音用到了操作系统的设计里面，然后亲吻他的嘴唇。

那是几月，几号，又过了几年。
这些，他真的已经不记得了，好不容易。

面吃完了。他看着白色的微弱的雾气，从碗里蒸腾而出。




“Naevus，休眠。”